昌平坊的热闹传入竹溪诗社时,模糊成遥远的风声,蓝散在藏书楼修复古籍,还在想着前夜那场谈话,神思有些不属,直到6隽上来,禀道:“侯爷刚派人传话,说让三姑娘去汉清河找他。”
抬见窗外一片银汉秋澄,蓝散将古籍码在案头,起身拿过披风,“走吧。”
6隽跟在她身后下楼,转入昌平坊后,没入人群远远缀着。
天都乃天下第一富庶之城,昌平坊又为繁华之地,中秋灯会出名的花样繁多,熙攘有趣。
北风夜放花千树,虽已亥时,汉清河两岸人群仍然川流不息,各路杂耍戏班鸣锣开鼓,无数宫灯树灯竞相燃起,如同墨色天幕上渐次开放朵朵锦绣、如雨星河,花天锦地之间尽是一片洋洋喜气。
半空一轮圆月映照滚滚河涛,宫灯烟火交辉相射,一天清寒与一江热闹,竟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
蓝散在河边青石板路上缓行,忽想起有一年,姑母牵着她手,立在河水滔滔的岸边,跟她说:“你看这河水日日流,花落日日少,人的一辈子很短,我们要花很长时间长大,再花很长时间告别,剩下能相聚的光阴,便像朝露一般短暂易逝,所以白奴儿要快些长大,遇到重要的人,也不要轻易道别。”
她那时太小,并不明白姑母的意思,最后终究长得太慢,又道别太早。
蓝散置身人海,想起徐麟并未明言至何处寻他,只能边走边看,一路缓行而去,目光被一盏宫灯所吸引。
与大多绘着仙人瑞兽的宫灯不同,这灯的绢面上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,笑眯眯弯着眼,一双圆润可爱的耳朵,眼神灵动,仰头看向来人,仿佛打着什么坏主意。
她觉得这表情和徐麟雕在白玉哨上的狐狸颇为神似,欲向老板买下,岂料老板道:“每盏灯下都有一谜,您不如来打虎,若是猜对,免费送您。”
蓝散闻言读来,谜面是:铜盆粗棵树,芝麻大点叶,任凭山岩坚,千年见苍翠。
她未加思索,笑道:“可是柏树?”
“对喽!”老板用长杆将宫灯挑下,递来道:“留这灯的公子说,您按谜面寻他便是。”
她微微一怔,而后莞尔,知道尽头有一行老柏,便沿着人流一路往东。
行至岔路不知左右,她如法炮制,寻见左近柏树枝上另挂一灯,笔触相类,却是画了个小姑娘。
小姑娘腮帮鼓鼓,一脸恶相,眼尾羽睫极长,一见便知画的是她。
旁有花笺,上书:驼背老公公,趴在河当中,背上有人行,腹下也可通。
她会心一笑,过阑珊桥走向南岸,行至桥心,忽见长河两岸灯火骤然熄灭,只剩行人手中宫灯,汇聚成浮动星河,与华光粼粼的汉清河水一道向东。
下一瞬人群欢声雷动,河道尽头陡然炸开一丛火花,一盏巨大莲灯随之点亮,莲瓣以粉白绢丝织就,初时呈含苞待放之态,随着莲台徐徐转动,千瓣莲花渐次绽放,层层叠叠绰约多姿,宛如一位含羞带怯的少女舒展轻舞,直至最后一层,象征团圆、吉祥、安康、喜乐的莲叶徐徐展开。
“莲王灯谜,姑娘有兴趣解吗?”
徐麟不知何时立在身后,蓝散回间,蓦然撞进一双乌黑净透的眼,她在那里看见远方莲心砰然炸响,漫天烟花拖着流苏长尾升上高空,在圆月四周相继盛放,将月宫清寒拉进人间烟火。
他手中捏着一张红笺,看向她的目光比烟火还要盛大。
蓝散无比好奇,接过红笺,打开见婚书二字,字体并非他日常龙蛇竞走的骄狂,反是中正馆阁体,一笔一划都规整厚重。
“不才徐麟,向慕蓝氏卿瑜久,祈良缘早缔,共盟鸳鸯之誓,海角天涯未长,此情须问天。”
他望着蓝散,将婚书所写逐字念出,每一下都伴随着空中不断炸响的烟火,开在她的身体里。
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不走到最后,很难知道是善缘还是孽缘,但有的人甫一遇见,便知他是善缘。
只要是他,就是善缘。
莲灯燃尽,人群仍然意犹未尽,酒旗戏鼓两岸鼎沸,他们携手走下阑珊桥,置身人群时,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少年夫妻。
徐麟望向她被灯火映得绯红的明媚脸庞,片刻不想移开眼。直到她顿住脚步,眼睛弯弯看来,“夫君,我想吃糖人儿。”
徐麟视线落来,还没从那一声中回味过来,已被她拉到一处摊子,见她与老板商量片刻,接过盛着糖浆的铁勺,垂淋画起来。
她眸色专注,眉心微拢,嘴唇抿着,仿佛也在跟着使劲,半晌抬起光华流转的一双眼,待老板用薄铁将糖人锵好,迫不及待接过,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:“像不像?”
徐麟这才偏去视线,见一不狼不狗,忍俊不禁,很给面子地“嗯。”了一声。
他接过蓝散送的糖人儿,没舍得咬,又怕辜负她一番心意,只做浅尝。
“甜吗?”蓝散探头过来,见他神情意味深长,眉梢微扬,“不好吃吗?”
“你尝尝。”
徐麟悄悄将糖人儿朝自己移近,蓝散不防他使坏,垫脚去尝,岂料刚触到一星甜,唇上突然一空,又跟着一温。
他移开糖人,守株待兔,等她自己吻上来。
糖人夹带着微苦的蜜意,在两唇相接中徐徐化开,心跳震耳欲聋,他们在眸光交缠中描摹出未来可期的幸福,却不知这一幕落在置身高楼之人眼底,令那人出一声阴鸷低沉的冷笑。
惊堂木骤响一声,蓝散退开一步,别过绯红的脸,故作向身后人头攒动的说书摊子看去,本来只想掩饰神色,无意听那说书先生讲道:“……岂料这位传说中的战神身世并不单纯,其母竟出身鞑靼王庭,常言道,非我族类其心必异!如此说来,其父陷害忠良、指鹿为马的行径,当是别有用心!”
百姓不知他所影射,蓝散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。
她面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,突如其来的洪浪迎面拍来,将她击打得踉跄一步,直到后背抵上徐麟坚实的胸膛。
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按于她肩,如神只巨掌将骇浪惊涛镇压于无形,徐麟扶她转过身,仿佛籍此让她背过所有险厄,只看向他一人。
他乌眸如月夜下的海,无声澎湃,唇边甚至挂着与刚才一般无二的浅笑。
他唤她的名,用极致的温柔,“时候不早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蓝散用一个深长的呼吸让自己平静,“我还想挂一盏灯。”
“好。”
二人携手走向挂满宫灯的樱树,蓝散抬手将狐狸灯挂去高枝,身后无数暗卫现身于人群和层叠楼馆之间,无声而迅地向说书摊汇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