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就是我的村庄,它不再是从前的样子,但我依然认识它。
我背着书包从出租车上跳下来,站在村头热闹的集市上,没有几个人认识我了。
我常年在外读书,他们可能还记得我这个人,但他们都忘记我是什么样子了。
我给徐家的大妈打招呼的时候,她问,你是谁呀?
我说,我是小爬。
徐大妈的老泪马上就铺满了脸,她上来拉着我的手说,我的儿呀,你可回来了,你去年回来我都没能见到你。
徐家的大妈立即对周围的人说,这是小爬,就是小时侯在孩子堆里唯一不流鼻涕的小爬,他回来了。
周围的人就朝我走过来,我几乎都认识,就小一点的孩子我不认识。
我掏出香烟,像个衣锦还乡的企业家,朝他们扔去,我还掏出打火机为老人点火。
我在那里听他们感叹了一阵后就走进了村子,我现很多老房子都拆掉了,盖成了两层的楼房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大妈,当我又过了一年回家的时候,她已经死了。
我只看见她的坟,在我们那个偏远的乡村,一直都在流行土葬。
我们家的院门口还是老样子,左边堆了砖头,右边堆了草垛。
我推开没有油漆过的大门,那大门响亮地叫了一声,把坐在堂屋门口打盹儿的父亲惊醒了。
我的父亲穿着破旧但被母亲洗得干净的棉袄抬起头来,口水掉了一半,被他自己麻利地吸进嘴里一半。
他的眼睛已经瞎了一只,他用另一只好眼睛看出是他的小儿子回家了,他就歪着嘴悲伤地哭起来。
我走到他的跟前,握住他粗糙的劳动了一辈子的大手说,爸。
我的父亲站起来,他摇晃着往外走,他已经在病痛中丧失了说话的能力,我知道他去找我妈了。
我妈喜欢串门儿,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。
我的父亲得的是偏瘫,已经犯了四次病,一次不如一次,他现在能独自走出这个院子,虽然还没儿童走得稳当,但已经很不错了。
我把他叫了回来,让他坐下,拿毛巾帮他擦了脸说,我去找她。
我的母亲就在西边的杨树林子里站着和一帮老年妇女说话。
她穿着我小姐姐扔掉不穿的旧衣服,看上去不大合体,她头上顶着暗红色的头巾,正对着一个说话的老女人点头。
这是我的母亲一辈子习惯的动作:对着别人点头。
我看到我的父亲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眼泪,但我见到自己的母亲却再也不能,我的泪水波浪一样覆盖我脸上的沙滩,我离母亲还很远的时候就响亮地叫她,妈--我的母亲和几个老女人回过头来,她们都不知道我在喊谁,连我的母亲也不知道。
我又叫了一声,有个老女人指了指我妈说了一句什么,我妈才把头巾拿下来大声地问我,爬吗?
我说,妈。
我离她们更近了,走到了她们的面前。
一个老女人对我妈说,是你们家少爷回来了。
我妈先是笑,接着她看到了我脸上的泪水,她也哭起来,抓住我的胳膊摸摸这里,看看那里。
我哭着对我妈说,妈,别哭。
我妈哭着对我说,你别哭。
老女人们都说,回家吧,儿子回来了,你们回家吧。
我和母亲回到了家里,父亲已经急得在院子里到处走了。
我的母亲坐在没有被子的木板床上,问了我几百个问题之后开始平静下来。
木板床上扔着鞋子和破烂的衣服,我抬起头,看见蜘蛛在墙角织了浓密的网,冬天里没有蚊子,它们吃什么?
一会儿,我的三哥回家来了,他刮了光头,放着青光,他说,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,你回来干什么?
我说,靠,我回来过年,你回来干什么?
三哥说,我回来干什么?
这是我的家,不是你的家。
我说,这是咱爸咱妈的家,我们是他们的儿子,我们都有资格回来。
三哥说,你也不干活,光花钱,你没有资格回来。
我说,**,学到知识以后我赚得钱比你多,可以养着你,你既然这样说话,那我以后就不考虑你了。
我的父亲就笑起来,他虽然不能说话,但他的大脑和耳朵没有问题。
我的母亲把烟换到左手,用右手拧着我的耳朵说,你妈啦个逼的,我听你再说脏话。
我说,妈,我还不都是跟您老人家学的,哎哟,您赶紧放开,耳朵要掉了,没有了耳朵您得花高价给我买媳妇。
我的母亲就放开了手,她说,你说的也对,那就不拧了。
这就是我们一家四口人,爸爸妈妈,我和小哥哥。
大姐姐,二姐姐,小姐姐,她们都出嫁了,并且都生了孩子。
大哥哥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,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他就是我的大哥哥,对于这么一个人,他的大女儿只比我小了一岁,他大女儿的个子和我差不多,我对这个人不太感兴趣。